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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里耶夫:去全球化的俄罗斯

发布时间:2015-12-25
去全球化的俄罗斯


2000年普京赢得总统选举的时候,毫无疑问他将接手使俄罗斯进一步融入世界主流。由当时的经济部长格列夫为他制定的经济发展方案当中,就包括尽快加入WTO在内。

在实践中,普京的精英们支持全球化的言论总是伴着保护主义政策和抗拒整合的倾向。俄罗斯最终的确加入了WTO,但那已经是2012年的事,无论之前抑或之后,俄罗斯政府都采取了大量的措施以削弱自由贸易和外国直接投资(FDI)。2006年,俄罗斯强迫壳牌领导的萨哈林能源财团将大部分股份出售给Gazprom。2008年,克里姆林宫将超过30个产业部门(包括广播、渔业和出版业)列入外国直接投资必须获得政府批准的名单范围;这份名单最终被扩展到了45个产业部门。即使是在没有被列入名单的产业当中,外国投资者也被悄然拒绝,因为他们的收购目标被其他不愿参与竞争而又拥有政治后台的俄罗斯企业所看中。

考虑到俄罗斯的腐败程度(注1),这些举措并不出人意料。然而即使如此,一个更为全球化的俄罗斯仍然无可置疑地是发展的最终目标——直到2014年。在此之前,即使俄罗斯经济在普京的统治下正在变得日益腐败和中央集权,它也仍然在越来越深入地整合到世界经济当中。

乌克兰危机改变了一切。2014年3月俄罗斯对克里米亚的吞并以及随之而来的西方制裁让俄罗斯国内的“我们”和“他们”出现了清晰分野。

最为重要的证据是俄罗斯反制裁举措的启动。2014年8月,俄罗斯政府禁止了西方食品的进口,即使它明知这么做对俄罗斯人生活的伤害远大于对西方农民。2015年,俄罗斯政府又向前迈出了一步,下令将发现走私入境的违禁食品焚毁。考虑到充斥着饥荒的俄罗斯历史,这么做在政治上是有风险的,然而即使如此,俄罗斯政府仍然愿意表明,他们更喜欢摧毁西方食物,而不是将它们分赠给俄罗斯的穷人。


孤立之路


俄罗斯精英是如何踏上这条真正意义上的反全球化之路的?即使普京的最初意图是促使俄罗斯与世界经济相整合,如今的局面也是其体制(regime)发展的一个符合逻辑的必然结果。

直到最近,这一体制的合法性仍然建立在一个简单的社会契约之上。公众享受不断增长的收入和生活水平,交换条件则是对腐败精英的容忍。双方均受益于经济的开放,不断上涨的大宗商品价格支持了俄罗斯经济增长,也允许精英在海外购置豪宅,在全球财富榜上占据一席之地。

然而,从2012年开始,俄罗斯经济引擎开始停转,增长的原生资源已经耗尽。油价仍然处于高位,但停止了上涨,劳动力不再廉价也不再丰富,也没有多余的产能。俄罗斯已经从2009年衰退的损失中恢复,但进一步的经济增长只能来自新的投资和既有公司的生产力的提高。这反过来,势必要求执行改革,保护财产权、巩固合同效力、并促进竞争——而这一切都将直接危及统治精英寻租。

毫不意外,这样的改革——尽管它们已经被公开宣布了很多次,甚至写进了政府文件当中——永远不会获得推行。经济发展速度从2011年的4%下降到了2013年的只有1%。考虑到社会契约以及对体制的支持都建立在收入的不断增加之上,俄罗斯经济的放缓与普京支持率的下降完全同步:从2010年底的79%下降到了2013年底的61%。

体制开始寻找新的合法性依据,最终得益于对克里米亚的吞并和乌克兰亲欧政府的敌意,俄罗斯民族主义雀屏中选。这很快推高了普京的支持率,将它保持在了80%以上的高位,但过程中也彻底摧毁了俄罗斯与西方的关系。

在乌克兰危机以前,俄罗斯一些公众人物已经开始使用激烈的反西方话语,但美欧的政客和商人们始终笃定这不过是在迎合俄罗斯国内的一些反动因素。然而,从吞并克里米亚以后,反西方的宣传就不再仅仅是说说而已。

俄罗斯政府很有可能算错了吞并克里米亚以及暴力干预乌克兰东部所要付出的经济代价。克里姆林宫当时很有可能认为,俄罗斯与欧洲经济的相互依存度将会制约西方在关键问题上的反应,乃至于有可能限制制裁的出台。

2014年4月,普京开始公开将乌克兰东南部地区称为“新俄罗斯”,并称这一地区的六个省份应当追随克里米亚的先例。然而,在西方制裁启动以后——这同时也使得未来可能施加更多制裁的威胁看上去更加可信了——克里姆林宫改变了策略。尽管克里米亚在其公投后仅仅一周就并入了俄罗斯,但其他分裂地区却遭遇了截然不同的命运。莫斯科没有承认2014年5月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的公投,并且放弃了公开支持顿巴斯从乌克兰独立出去。马航MH17的悲剧强化了西方的反应并导致了关键产业部门的进一步制裁,这严重削弱了俄罗斯与西方的经济和金融联系。

克里姆林宫策略中的另一个重要影响因素是转向亚洲。俄罗斯预设与中国的更加紧密的关系将会能够消化与西方翻脸带来的经济冲击,从这一角度来说,俄罗斯并不是那么想要去全球化,而只是希望将贸易和投资的方向从西方转向东方。

然而这些希望并未实现。俄罗斯诚然与中国签订了一些意向协议书和谅解备忘录,但真正具有约束力的协议和看得见摸得着的投资却仍未跟进。这可能有很多种解释。首先,尽管中国重视与俄罗斯的关系,但中国与西方的经济联系就是要更重要一些——不仅对中国政府而言如此,对国有银行和企业来说也是同样。特别是,后者已经从法国银行BNP Paribas那儿看到了痛苦的教训,这家银行因触犯美国对伊朗的制裁令而被罚了90亿美元:他们明白,失去他们在美国的生意远比服从制裁的代价高得多。

另一个可能的解释是,中国谈判者可能决定要等到他们的俄罗斯同事更加绝望的时候——从而为中国提供更优厚的条件。这种解释并不会为对俄罗斯的预测添上多少乐观情绪。在油价和卢布汇率同时下跌,而中国自己的经济增长也在放慢的时候,双边贸易动机的空间正在不断遭受挤压。中国的主要地缘经济项目“一带一路”同样需要数百亿美元的投入,而中国恐怕无法同时启动太多昂贵的投资项目。

最后,中国的企业主们还有可能受到国内政治压力的影响。考虑到习近平主席史无前例的反腐运动,他们也有可能会在与俄罗斯出名腐败的国企做生意的时候更为谨慎。

俄罗斯与欧亚经济联盟成员国——亚美尼亚、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的更进一步的整合同样不会带来什么看得见的好处。这些国家既不能给俄罗斯提供先进的技术,也没有庞大的国内市场,更没有关键的资金储备。关税同盟对俄罗斯的经济影响因此从来也无法与西方或中国的影响相提并论。除此之外,吞并克里米亚,再加上普京有关哈萨克斯坦在1991年以前从来不是一个国家的言论,都令白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开始担心俄罗斯可能会对它们的领土主权进行侵犯。这两个国家都没有承认俄罗斯对克里米亚的吞并,同时白俄罗斯还成了将违禁品进口进俄罗斯的重要渠道,有时候白俄罗斯会对它们重新加工,也有时候就只是重新贴一下标签。

俄罗斯政府,特别是俄罗斯央行,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成功地保住了金融的稳定性——尽管2014年12月恐慌情绪也曾短暂爆发。为了抵消进入西方金融市场渠道被截断的损失,俄罗斯央行一直依靠外汇回购协议这一新工具。事实上,俄罗斯央行是在将它自己的美元债务抵押给俄罗斯公司,从而自俄罗斯其他银行处借贷美元——然后用这些美元来偿还外债。这使得俄罗斯能够免于挤兑卢布,也避免了俄罗斯公司以美元计价的大笔债务的严重违约。

而就其本身而言,俄罗斯政府专注于国家重要银行的重新注资问题。这是一个关键问题,因为与世界相隔绝对银行系统来说成本尤其不菲。除了格列夫领导的俄罗斯联邦储蓄银行,俄罗斯其他所有银行都有可能在2015年面临惨重损失。存款保险机构自身的资金也已经耗尽,并且也在要求央行伸出援手。

尽管各方面都确实需要政府支持,但俄罗斯政府自身也同样缺乏多余资金。2016年财政预算在实际上已经削减了8%的支出,然而它仍然包含了相当于GDP3%的赤字(注2)。这就是为什么俄罗斯政府选择了使用政府债券而不是现金来给银行重新注资。这样做可以解决一时的问题,但它在长期来看增加了关键性风险。特别是,它极有可能导向主权债务和银行违约的恶性循环。如果银行持有主权债券,那么主权债务危机就将打击其资本和银行资本重组,届时主权预算将必须发行新债。欧元区近年来正面临着这个问题,并且这很难通过创建新的金融联盟来打破。讽刺的是,俄罗斯公然拒绝了吸取欧盟的教训,而是直接走进了这个陷阱。


孤立有好处吗?


在理解了当前的外交政策只能导致孤立以后,俄罗斯政府开始采用这样一种解释——孤立实际上对俄罗斯有利。

通过减少进口和外国投资,俄罗斯政府宣布制裁和反制裁最终将促进进口替代、刺激经济增长。从本质上说,俄罗斯政府已经又一次转向了幼稚产业论,即如果国内产业基本上是有竞争力的,那么保护主义政策将会允许它迎头赶上,并超越其国际竞争对手。

全世界许多国家在滥用这一理论,但克里姆林宫在此尤为严重。

幼稚产业论需要满足多种条件。首先,这一公式只适用于范围狭窄的某项产业,而不能用于经济整体。原则上,一项有发展前景但目前落后于其国外竞争者的产业通常会依赖于当前最高水平技术的进口。其次,受到保护的产业必须与生产率的最高水平非常接近,而俄罗斯大多数产业中的劳动生产率——尤其是受到保护的那些——至少落后于美国一两个系数。第三,为了能够迎头赶上,所谓 的幼稚产业必须能够依赖庞大的国内市场。尽管俄罗斯国土辽阔,然而其国内市场已经不再可观,特别是考虑到低油价以后更是如此。以美元计算,目前俄罗斯仅能占到全球GDP的1.6%。最后,无论何种保护措施都只是临时的,否则被保护的产业就不再有发展动力,而保护主义政策将要付出的成本将大于受保护产业获得的好处。

显而易见,幼稚产业论不能凭空变出孤立可能带来的好处。俄罗斯需要更多投资。俄罗斯需要现代技术,这既包括技术能力又包括管理水平。俄罗斯需要进入现代服务业的渠道,包括金融市场。俄罗斯需要进入全球市场。无论俄罗斯政府怎么说,俄罗斯——如同任何一个其他现代经济体一样——不可能在闭关自守的基础上实现繁荣。

即使在俄罗斯相对强势的石油部门,闭关自守也同样代价高昂。在西方启动制裁以前,国有石油公司Rosneft与全球领先的跨国公司达成了数笔大宗交易,它也承认,它需要现代技术以开发新油田。没有美欧技术,俄罗斯石油产量将在数年内达到其极限,同时也将对国家预算产生明显负面影响。

在非石油产业更难抱有乐观预期。非冶炼业需要技术和西方融资。这对教育和健康系统同样成立。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俄罗斯出口额即使在卢布走软的时候也没有出现增长。卢布的贬值、西方制裁、以及特别是俄罗斯自己的反制裁已经导致了进口额崩溃跌至GDP的16%——这是2009年以来的最低水平。然而,出口状况并未改善:平均出口额与GDP的比率在2014年下半年到2015年上半年为34%——与此前两年32%的水平极为接近(见图一)。


孤立也削弱了出口在新市场中的增长潜力,包括交通、旅游和农业。现在这些行业只能面向国内市场,而后者在低油价和疲软卢布的夹攻下,如今的规模只余2013年的一半。

克里姆林宫的宣传口径已经反复引述它最爱的例证——二战——来证明战争的胜利源于斯大林据说没有借助外部帮助的工业化的成功。然而,它无法证明这能够有益于今天的俄罗斯,并且它本身也是虚假的。首先,苏联通过租借计划在战争期间得到了大量支持。其次,如果没有从西方进口的现代工业设备,20世纪30年代的工业化是不可能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斯大林的工业化方式有其灾难性的经济和社会成本:俄罗斯农业遭到摧毁,这反过来阻碍了工业化,同时数百万人死于饥荒和政治镇压。

下一步是什么?

俄罗斯经济的发展方向同时有赖于外交和国内政策的性质。如果当前局面持续,俄罗斯的孤立也将持续。疲软的卢布将进一步打压进口,并最终导致进口替代。普通人将不得不购买昂贵的国内产品来代替原本的进口货,而生活水平将因此下降。

为了应付公众的不满和可能的抗议的威胁,政府将越来越多地重新分配财富。其第一个目标将是储备基金和国家福利基金,但这些很有可能都会在一两年内耗尽。在此以后,它将增加企业税额,而这将削弱投资,导致资本的持续外流和GDP的进一步下降。

届时,孤立将会使俄罗斯经济付出惨重代价。

然而,自2014年起,俄罗斯政府已经发现了它的支持率并不必然与经济相关联。利用全面的宣传和审查制度,政府将会说服公众经济困难是因外部问题——或者阴谋——所引起的。在新的社会契约当中,政府的合法性建立在宣传、而非繁荣之上,而孤立状态极大地有利于前者。越少贸易和投资、越少与西方的接触,政府就越容易使公众相信西方要对俄罗斯的艰难日子负责。

俄罗斯能在这条路上坚持多久?答案可以在著名的谚语中找到:“你可以在某些时候欺骗所有人,你甚至也可以永远地骗过某些人,但你不能永远骗过所有人。”鉴于当前宣传工作的空前规模,很难预测俄罗斯人何时将开始注意到自己国家经济问题的真正成因。在此之前,孤立很有可能将会继续,而俄罗斯将继续断绝国际贸易和投资。这在短期内可能会对经济造成灾难性影响,但也可能不会。苏联是一个极为封闭的经济体,但它坚持了接近80年。然而,真正的成本是长期的:俄罗斯将失去增长机会,然后继续停滞下去。

注1:根据透明国际和世界银行数据,最近十五年里俄罗斯持续名列全球最腐败的20个国家之一。普京第一任期内反腐取得的成果在其第二任期内已经被推翻,而梅德韦杰夫总统任期内在反腐问题上实现的积极趋势在2012年之后也无以为继。此外,2014年开始腐败问题再次开始恶化——见上图。

注2:3%GDP规模的赤字并不大,但由于俄罗斯缺乏进入金融市场的渠道,它将只能依靠其储备基金。考虑到储备基金仅占GDP的6.7%,俄罗斯政府停止起草其三年预算案就毫不令人意外了。(译注:俄罗斯预算案本来是三年一周期,前阵子改成了一年一周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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